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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在场】毕胜:望虞河三章

2017-10-08 毕胜 在场主义散文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  望虞河三章

文/毕胜         


望虞河的前世今生


1


秋风渐响,香了菊花,痒了蟹脚。太湖像块绿玉翠翡,被一双巧手镶在吴中大地上。几艘画舫正在玉石表面缓缓游移。走上甲板,我极目远眺,可见一座仙岛若隐若现,飘在水天一色的湖面上。涛声若有若无,缥缈无定,风如缠丝,总绕着我打转儿。


岸边招牌招风,巨型清蒸湖蟹像有强磁力似的,不光扯动眼球,刺激味蕾,还挠得人心发痒。两千多年前,螃蟹就位列佳肴名录,国人早已食髓知味。太湖螃蟹勾起我儿时的记忆。河蟹在望虞河边可是常客,且长得跟太湖蟹一个模样:背壳坚隆凹纹似虎,色泽青黑;腹部青白,腹下有脐,雄尖雌团,内有硬毛。


儿时,我在望虞河边长大,螃蟹总在河边的田间地头横行霸道。人们只需弯腰伸手,就不愁无蟹可尝。下田薅草间隙,母亲空手就可擒拿几只不知畏惧的蠢家伙,只要一把扣住背壳,螃蟹就只剩下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份儿。母亲扯过一截草绳,胡乱缠上几圈扎紧蟹螯蟹腿,一猫腰捋起裤管,将蟹团子塞进裤脚,再卷两匝固加以定,既不怕丢,也不影响干活。收工回家就给我打牙祭。



印象里,螃蟹的鲜香能调剂单调的农家生活,是农家乐的一角拼图。大家任螃蟹在田野里生灭,一部分不免用以裹腹,但并不妨碍蟹丁兴旺。


人与蟹,彼此相安无事。


如今螃蟹金贵,成了席上珍品,可味儿淡了,少了腥膻,也少了鲜香。许是被惯坏的口味作祟,又或是圈地喂养让螃蟹缺了原生态的滋润,总之,我找不到儿时的滋味。


2


招牌上的美食正冒着热气,主角那硕大的金红背壳呈椭圆形,酷似手中旅游示意图上的太湖。翻开地图,蟹壳右上方有一只长长蟹腿直指东北方向,与一条东西走向的蜿蜒长线相连。长线就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长江,那只蟹腿则代表望虞河。


望虞河源起太湖沙墩口,绵延六十余千米,在耿泾口汇入长江。滔滔太湖水化作一条晶亮玉带,一力挽起两大水系。据《苏州河道志》记载,望虞河开凿于公元前475年,是运粮的漕河,也名蠡河,因它由越国名臣范蠡主持修建。范蠡当年率越军进逼吴国,就由蠡河转道大运河,围夫差于姑苏山下,终一举扭转乾坤。吴越的此消彼长,这条河流曾亲历亲见。碧水一路向东通江入海,从春秋流淌至今,穿透千年漫漫时光,带走无量希冀,也留下无尽恩泽。



望虞河这名儿的来历迷雾重重。村里人说不清这事儿,但不妨碍人们在此生息繁衍,一路传承。河名似乎是天经地义的,就像日出日落、花开花谢一样自然,大家早就习以为常。不过,我的求索也非一无所得,一个偶然的机会,很侥幸地挖出了与河相关的传说。


这个故事得追溯到楚汉争霸。


据说项羽的妻子虞姬是常熟县下辖的虞溪村人氏。楚霸王被困垓下,岌岌可危。得知消息,和虞姬一起长大的姐妹担心她的安危,一直站在村口守望,期待虞姬平安归来。


一日,侥幸突围的江东子弟带来噩耗,霸王自刎于乌江,全军覆没,虞姬自也无幸。姐妹们伤心欲绝,泪落虞溪终成河流。她们决心去刺杀刘邦,报仇雪恨。其间细节已不为人知,但行动失败则可以肯定。后人将这条眼泪镌刻下的河命名为望虞河,也叫姐妹河,以此纪念虞姬姐妹的情深意长。


在历史人物身上赋予神话色彩,是民间传说的拿手好戏。群众的智慧总能在不经意间熠熠闪光。传说中的姐妹情深是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部分。它打动了无数人的心,故事才能口口相传至今。人们自动忽略了其的诸多破绽,明知份属虚妄,仍愿听之信之。


3


望虞河被苏州水文网推许为十三家太湖流域防洪骨干工程之一,既可泄洪、防涝,还能抗旱、通航。早年,望虞河因年久失修,其发挥的作用大打折扣。乡里老农说,解放前的望虞河只剩一些断断续续的小河沟,根本就不成河样。


建国后,政府疏浚望虞河,让它重又焕发新春,地位举足轻重。《常熟市志》记有当时的部分细节。1959年6月1日,望虞河疏浚工程全线竣工,在湖桥举行放水仪式。适逢当年夏秋大旱,望虞河倒灌引来江水,抬高张泾、大义塘、官塘等河的水位,确保常熟西区的灌溉水源。当年水稻增产,上下无不拍手称好。


大旱时我还没出生,但我见过望虞河发大水。持续的暴雨让她身躯暴涨,洪水时不时爬到河沿上探头探脑,似乎随时会破堤而出。望虞河全线开闸,她一改往日的温文,浊流激荡着极速通江入海,洪水始终没能爬上岸来。两岸良田农舍得以保全。



望虞河流域的湖荡区和阳澄区地势很低,大部分都是圩区。这些地方地势平坦低洼,洪水期水高田(地)低,极易发生洪涝灾害,必须圈圩筑堤,设置水闸、泵站,才能外御洪水、内除涝水。疏浚工程浩大,很大一部分力气就花在修建大量此类设施上。此后,两岸再未出现水漫乡野的状况,溃堤之祸只在茶余饭后听高龄老人说起过。  


     人河相依   


1


村西南矗立着一间孤零零的红砖黑瓦小屋。它有一扇红漆驳落的小门。那是村民口中的水站——马门。门上有锈迹斑斑的铁栓横陈,卡扣上挂着一把黑铁大锁。


我曾随站长大叔进入屋里,见过藏在里面的宝贝,一台满是油污的机器和一根粗黑笨重的长水管。水管是由好几根短管子拼接而成的,接头处都用螺丝和螺帽紧紧咬合着。大渠引来望虞河水,机器将水抽上,再泵到高处的水泥池中。池子建在全村的最高处,与望虞河水面有近十米落差。


农忙时节,机器彻夜轰鸣。白花花的河水被水管喷吐入池,再倾泻入渠。四通八达的渠道像望虞河的无数触手,向着两岸延伸开去。满溢的水流沿触手分头进发,抵达田野的各个角落。哗哗的水声渐轻渐细,终归静默。河水沉寂下来,渗透下去,给田野注入生机与活力。


我随站长大叔跑来跑去,看他拉起或放下木制或水泥预制的挡板,以决定生命的洪流先来或后到某块田地,或者随着先锋部队急行军,去见证水军横扫一切的霸气。它们碾压干草硬泥,驱赶螳螂、蚂蚱或者青蛙、蛤蟆,直到迎头撞上巍然不动的挡板,才不得不放缓步调。一个轻巧的转身,水军大部队折向前进,随行鱼虾却逐渐掉队。跑累了,我驻足喘气,目送水流迤逦涌向邻村。



秧田似镜,可映日月,铁耙如梳,整饬田地。一个个宽檐草帽散落田间,播下丰收的希望。沿渠杵着一帮小家伙捕鱼捞虾,都是竹篓竹篮傍身,脑袋在草丛里起起伏伏,时隐时现,忙于接收望虞河水留下的馈赠。


夕阳西下,炊烟四起,鱼虾的鲜香弥散。它勾起村娃肚里的馋虫,点亮眼中渴望的火花,有时还引出沿嘴角迎风滴溜的涎水成串。昏黄的灯光爬上一张张笑脸,笑声随俚语随风飘扬,从村子的这头一直跑到那头。这呢喃声里藏着的是满足,是惬意,还是希冀?我并不清楚,但很喜欢那份静谧芬芳。


 秧苗摩肩接踵,将田畦渲染成墨绿的长条。大人搬上小凳进驻长条上,把粘连着泥土的秧苗连根拔起,用稻绳麻利地扎成小捆,装上板车送去稻田。一扎扎秧苗飞起落下,均匀散落在平整好的稻田里。有经验的大人眼力非凡,手榴弹般飞出的秧苗指哪到哪,像安了定位系统似的,恰好能让插秧人顺手取用,不多也不少。一溜溜的绿意随一个个弯弓似的身影伸展开去,迅速铺满田野,硕大的银镜上整齐地排列着数以万计的绿苗大军。风起,一地银鳞伴着无边碧绿翩然起舞,闪亮了整个乡野。


夏去秋来,稻香浸染田间一切,原野上金浪翻滚,起伏不定。秋阳高远,长空一色。是火热的阳染黄了清秋,还是多彩的秋熏染了暖阳,或是这金色的波浪感染了两者?河水却毫不居功,它留下生命的养分,自己仍沿着既定轨道一路向前,轻吟漫歌似亘古长存。



板车欸乃,躺倒聚拢的稻子被高高堆起,送到公房场上,排着长队脱粒、筛选、晾晒、入屯。板车欸乃,丈量过蜿蜒小路,攀爬过高桥斜坡,把稻谷送进米厂。机器的隆隆声响里,谷子从这一头进去,大米和砻糠从那一头出来。板车欸乃,驮着大米(也可能是稻谷)跨过桥梁沟坎,往镇上粮库集结。经过磅秤、推车、传送带,最终,它们颗粒归仓。


我跟在车旁,双眼冒着小星星东看西看。粜米归来,大人像得胜将军似的,怀揣售粮款带孩子沿街闲逛。兜里有钱,他们底气十足,难得大方一回,孩子们的小脸上似有花朵随糖果的甜香一起绽放。

    

2


烈日炙烤一切,地面和人的嗓子眼儿一样干得冒烟。望虞河畔却铺满柔媚阳光,像是身处在另一个世界。


河水蒸腾出氤氲雾气,将暑热滤了个干净。儿童团员散处河滩避暑嬉戏。跟下饺子似的,大家“扑通”“扑通”钻进水里。河水柔软清凉,将我轻轻包裹。我舒服得大呼小叫,纵情弄潮。时间像被偷走,转眼已是夕阳西沉。火球涨红了圆脸,并不理会我的祈愿,步履匆匆,自顾西垂。


夕阳像个气球,悄悄吻上了粼粼碧波,也将母亲手持竹竿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,长到足够把我从水里捞上。夕阳那唯美的告别演出给河面留下大滩遗泽,深绿与金红混杂着,平摊着的宽幅图画变得光怪陆离起来。几个披金带彩的脑袋伴着鸭鹅在浅滩同游,有“红花绿叶”不时溅起飞落。


也有泡得糊涂时候,我上岸茫然四顾,却记不起衣衫丢在何处。披一层鸡皮疙瘩,我独自在月色的揶揄中沿岸徘徊,惊觉它在窥视我的光屁股蛋子,急忙扯几张蒲扇般的南瓜叶,学着哪吒以叶遮身。叶柄的硬毛刺像群小顽童,时不时去欺负下泡酥了的肌肤,惹得它又红又燥,奇痒攻心。


为此我没少遭批评,可一入水,就又抛到脑后。赖在望虞河的怀抱里,我像神话故事里河妖河神一般逍遥快活,当然,再加上望虞河馈赠的吃食则更妙。


河蚌常藏在浅滩淤泥里,只露出小半尖尖。我闭气下潜,双脚如踏水车般交替触及淤泥,一块块仔细探查。触到硬物,就一个猛子下去开挖大蚌,几乎是八九不离十。挖大个儿河蚌的难度高,我须要折腾两三个来回才行。最大的战利品比我的脑袋更大。它的对壳成为我家的珍藏,替代舀米用的升罗,承担起量米为炊之任。


此外,淤泥里还有肥美的蚬子。用竹篮挖一捧河底淤泥就着河水冲刷,会留下一堆蚬子。蚬子的个头比成人拇指盖略大,淡灰色的扇形外壳,上有同向螺纹,摸起来凹凸有致。偶尔会出现黄色或白色蚬子,它们的壳是我最爱的玩具。



装上半盆蚬子,我好回家邀功。母亲就着老井旁的水池反复淘洗蚬子,再配上葱姜料酒炒制,即成河鲜。蚬肉细腻丰腴,鲜香嫩滑,是父亲的下酒好菜。至于木盆,那是下水的必备工具,兼具救生圈与储物袋功能。一般都来自母亲的嫁妆。


玩得兴起,我丢了狗刨玩“花游”。刚扒拉几下,手上的银戒居然自动脱落下来,直奔水晶宫而去。它原本静静待在无名指上,从不让我担心。我忙伸手去够,够着了,却没抓住。它一弹,一滑,顺水翻滚几下,就此无踪。我摸遍够得着的每一块水底,折腾到有气没力,它仍不愿出来见我。一心忐忑,两行热泪,回家的路不长,我却走了许久。当天最后的记忆来自一顿犒赏,俗称“竹笋炒肉丝”。竹笋是棍子,肿胀的屁股蛋子是肉丝。


银戒从此成了记忆。有时我又犯“眼高手低”病,记忆会予以警示。至于躲进河底的银戒本身,大概成了某位水族的饰品了吧。如来对唐僧说,经书不可轻传。望虞河给我快乐无数,却只收取银戒一枚。得与失是平衡的,这是望虞河给我的启示。

    

3


靠山吃山,靠河吃河。望虞河是取之不尽的聚宝盆,在特殊的年代里,它慷慨地填补人们的辘辘饥肠。


农闲时节,颜叔拎上渔具就直奔河滩,找一个入眼的地儿着手整理扳罾。颜叔手脚麻利地下桩、系绳、撑杆子。他将两根十字交叉的弯弯竹身绑定,翻出一张四方大网系定,随后轻轻将网拉平,细细理顺网眼,找到小窟窿就现场打上补丁。最后,他把粗长的竹竿架起,撑在事先挖好的小洞里。一切就绪,他调转方向,面向河面而立,手里长绳缓放,扳罾逐渐沉入水中。随手丢下一把鱼食,颜叔摸出旱烟袋,蹲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抽上了烟,被熏得眯起的小眼紧盯着水面不放。火星闪烁,烟雾升腾,给他人标出了颜叔在青草从中的位置,也就没人前来跟他争地儿。坐得倦了,他便沿河溜达一会儿松松胳膊腿儿,再回地头起网收鱼。



守株待兔是笨办法,但颜叔的收获不错,鱼篓子里已塞得满满当当,足够一家子乐呵好几天,多余的还能上集市换钱。


与下扳罾类似的捕鱼方法还有下夹网,但要等下雨天才行。几个乡亲背上簏头,戴着破草帽,冒雨穿梭在河坝间。看到合适的地方他们就来上一网,也能有不错的收获。不过,邻居大伯和他的鱼鹰显然更厉害。


大伯驾着尖头小船下水了。他盘坐在船尾,手里一根金黄竹篙,时不时轻点河底,载着黑压压两舷鱼鹰巡视一方水域。只听得他一声吆喝,鱼鹰纷纷振翅入水,平静的水面顿时炸开了锅。不大一会功夫,鱼鹰就成了大脖子。它们钻出水面,扑腾着翅膀跳回船上。大伯动作娴熟,随手抓起鱼鹰一摞、一倒、一甩,满满收获就被倒进船舱,肿大的脖子再次变得细长。鱼鹰起落间,水花四溅,嘎嘎连声,舱里收获以可见速度增长着。小半天功夫,大伯就能带上满满一舱鱼儿上街叫卖。


渔家的能耐才是无人能比的。


不知何时,望虞河沿岸聚集了一批四处漂泊的渔家。他们以打渔为生,一条渔船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,被乡亲称为“网船浪人”,大体意思是生活在船上四处游荡的渔民。渔家居无定所,逐水产丰盛处暂居,不定时迁徙。可自从来到望虞河沿岸,他们就不走了,在此安心打渔,顺便做些河鲜买卖,日子倒也过得逍遥快活。


渔船拉着拖曳式渔网看似不紧不慢,但渔家的眼力惊人,一瞅一个准,几乎网网都不落空,收获着实令人羡慕。望虞河水域宽广,水产丰富。渔家聚居地人气渐旺,形成一个小小的河鲜交易市场。附近人家都跑到渔船上购买水产。



渔家赤着脚在船上来来去去,操一口难懂的方言,高声吆喝着与人讨价还价。河上水腥味和船上鱼腥味扑鼻而来,极像望虞河烙印在我身上的味道。只是我的味儿远不如他们浓烈,但更深远、悠长。只在远离家乡之时,我才切实感受到烙印的存在,望虞河身边长大的人身上都藏有这样的痕迹。或许,这就是河流颁给子民的身份证明吧。


改革的东风吹来,大部分渔家弃船登岸,在村里就近安家落户。他们与原住民一样,村里给他们分配宅基地盖房子。渔民就此成为河边新村民。


        河岸印象         


1


村小的老师教“风急浪高”一词时,说它跟江海有关。小时我没见江海,但对望虞河极熟悉。她的丰姿倩影纷纷涌过来为我现身说法。我忆起那次穿越望虞河的“壮举”。


河对岸是我心中的胜地。白浪轻拍岸滩,绘出一条轻轻波动的白线。各色的绿在它的上方高低错落着,有嫩绿草皮,淡绿芦苇,深绿树丛,以及黛绿远山。大大小小的蓊郁树盖下,粉墙黛瓦彼此掩映。几缕淡灰色炊烟像灵蛇般腾起,袅袅钻入天空的怀抱。它们时不时扭动一下,卖弄一番妩媚身姿。一地的绿也随之一起摇摆,胜境变得鲜活起来,似乎被点睛之笔赋予了灵韵似的。


远山淡定从容,不为所动。它静坐参禅经年,早就看透世情,眼里一切都是浮云。几片浮云无巧不巧,遮住天空的光亮之源,天地间似有一帘轻纱垂落,又像有人抖开半透明的巨幅幕布,画面隐约朦胧。雾霭升腾,眼前一片迷蒙,什么都看不真切,疑是九天仙宫降临在对岸。


神话般的胜地让我向往。随着水性的增长,冲动不可抑制,我渴望去对岸一游。河中央风急浪高,木盆几次被大浪倾覆。我如遭当头棒喝,自大与得意化作冷汗迸流。赶忙扶正木盆,我紧抓这唯一倚仗,咬牙给自己鼓劲,继续未完的征程。



满载的机帆船远道而来,像南飞的雁一般队形齐整。别样气息从船身弥散,那是外界的味道。它们排成一长溜,哼哼唧唧经过河心。低沉的号子响彻两岸。我仰面浮水、歇气、接力,也为礼让先行。胆大的同伴欺身直上,抓住侧舷那成排的旧轮胎,一享急速冲浪的快感。船老大似怒目金刚,手持竹篙不停兜兜转转,引得大家惊呼连连,纷纷潜水离去。


船歌号子渐行渐远,空阔再现。顶着涌浪,我再次启程,眼前水面渐趋平静,胜境褪去最后的面纱。离河登岸,我一步迈进图画中。放眼望去,无数沟渠纵横,将阡陌分割成块。小桥流水人家,依稀梦里曾见。俯视清凌凌的河水,远望花间树底的农家,我的心底似有熨斗经过,十分舒畅,一声长啸不禁绵绵而出。转身遥望,来时的平常竟也成了一幅优美画卷。他们站在这里遥望时,可曾有过与我一般的感受?


胜境虽好,终须一别。我道了“再见”,一低头钻进水里,折下的半截芦苇是朝胜的纪念品。隔河望景美,越河赏景更美。或者,跨越的本身最美。那根胜境芦笛,永藏心底。

 

2


那时候,村里交通不便,我步行去的最远之处是粮库,钻进粮库附近小铺吃点好的是最大的享受。不过,天堂般的县城才是我去过的最远方。是的,城里在我心中与天堂并列,那是另一层面的人生活的地方。我曾是天堂过客,随大人坐船沿望虞河向东而去,再经七折八弯的各色河道,历时半天抵达县城大东门。城里景象我早已淡忘,还记着的是一种格格不入感,且十分强烈。天堂不属于我,那里没有我熟悉和喜欢的味道,虽然看着远比乡村整洁漂亮。


沿河一片碧绿无边无涯,几个山包突兀而立,像头顶绿汗巾的黄巨人。白墙黑瓦的农家村舍星罗棋布,背景是开阔的灌木林屏障或低平的绿绒地毯。绿是主色调,且层次分明,好似两条绿色的绸带在飘荡。河岸不停后移,我惊觉已远离熟悉的小村。异乡景致与小村大同小异,熟悉的波涛呢喃送来亲切的抚慰,心底不安烟消云散。



与坐船上城里相比,更有趣的是乘坐渡船。村子的东西两侧新建了摆渡埠头,渡河有了新法子。渡船往来,两岸熟络起来,小村不再与世隔绝,长久的宁静也随之打破。


我怀着好奇上船。艄公与船娘用竹篙固定船身,于颠簸中求得暂时安稳。渡客的屁股刚坐定,吆喝声里,小船离岸,调头斜向而行。艄公松篙提撸,咬合上船尾的球钉,系绳固定。吱嘎声响,渡船劈波斩浪驶向对岸。我伸手舀起河水泼洒,或凝视生生灭灭的小漩涡神游物外。河心浪急风大,艄公衣襟飞扬,飘飘欲仙;渡客披头散发,状似厉鬼。小船剧烈摇晃着,好像随时都会侧倾。船家一脸镇定,撸浆齐飞下,踏波涛如履平地。小船飞速穿过河心,抵达对岸。


不久,机帆船替换了小木船,船舱也加上了顶棚。不仅渡人,自行车、摩托车也能跟着沾光。坐船虽仍有颠簸感,但很轻微,已接近观光游客的待遇。隔着玻璃感受风急浪高,并不那么真切,就像隔靴搔痒似的。

      

3


渡船的埠头都依附着砖窑厂的码头修建。


砖窑厂就蹲坐在不远处,那是一个暗红色的庞然怪物。隔着老远,人们就能望见高耸的红砖烟囱。工人修理烟囱时,会沿外侧钢筋楼梯逐级向上,活脱脱就是一幕“蚂蚁爬大树”。烟囱高耸,淡白色烟雾不断从烟囱头顶钻出,随即融入白云,很快就分不清谁是谁了。


窑厂火力越旺盛,泥土消失得越快。大胃王不断大口吞噬,沿岸地面不停下陷。泥土化为一块块小红砖源源输出。码头人来人往,无非为了买进卖出。高头大货船声嘶力竭,屁股后不断喷着浓烟,只为对红砖迎来送往。



一排不规则的窟窿出现在河边,它们对天大张着狰狞巨嘴,将那张绿毯撕出无数伤口。褐色的泥土犹如长在深闺的大小姐,暴露在人前让她们羞怯不安。多情的雨水瞧不过去,主动积水为衣,以此为大地遮挡芳容。嗅觉灵敏的村民承包下这些窟窿,将它们修成水塘,开塘养鱼致富奔小康。冬去春来,裸露的地面再次覆盖上玉米秆子、大豆或番薯藤叶,还有成片南瓜藤。望虞河赋予植被强大的生命力,绿衣上的窟窿终于被打上杂色补丁,仍旧凌乱,但好歹衣能蔽体。


只是,沿河的地面下沉了近十米。巨量土方化整为零奔赴四方,再也回不来了。

 

4


河岸边颇多遗迹在苍茫烟雨中消逝无踪,状元坟却被保留下来。


蚕食土壤的巨坑在一条小路边停下飞奔的脚步。路的对面就是状元坟。这里离河已颇为遥远,也可能是砖窑对状元坟心存敬畏,大胃王就此却步。我不知状元坟的名字从何而来,只是人们都这么称呼它,应是约定俗成。


关于这位状元的生平轶事,我请教过好几位长者,可都语焉不详,不得要领。长大后方知,不是所有的人与事都能流传后世。很多人曾辉煌一生,最终却无影无踪。风里或还残存一丝记忆,河水里也许还有彼等的音容笑貌,可我们已听不见,也看不见。


说是状元坟,其实是个大土堆,跟状元的气派相去甚远,甚至全不相配。也许它曾经显赫,但后来被时光剥离所有,如今那里只剩黄土一堆,尘归尘,土归土。


状元坟的坟头东侧是我家的自留地。不知怎的,这块地被分给了我家。据说是因状元与我家同姓。只是传言,并无根据,但这地离家很远,往来不便。不过,地里种的番薯个儿特别大、蚕豆吃着格外香,就算自由生长的野芦際也是脆甜脆甜的。要说谁是自留地里的状元,它倒名副其实。



状元的传说与望虞河水一起穿越岁月长河。如今碧水仍自长流,河上已架起一道道钢铁飞虹。两侧的防汛通道沿河伸展着。两岸园区中高楼林立,现代厂房鳞次栉比。漂亮的小区有序铺开,高大的建筑拔地而起。魔力大手一动间,桃花源中人迎面撞上了大千世界,就像电脑突然接入互联网世界一样,缤纷色彩如万花筒般呈现。


华灯初上时分,我驻足河岸。整齐的石驳岸遮起裸露千年的黄土,崎岖的小径换成笔直的公路。宽阔平整的绿化带造型丰富奇特。花草树木高低搭配,层次分明。大片大片玉米等作物摇曳生姿,还有小块蔬菜地点缀其间。乳白色的灯光犹如白蛇在水面游动,粼粼碎银闪烁不定,望虞河捧出温婉的笑靥,欢迎远游归来的孩子。


常熟,寓意“土壤膏沃,岁无水旱之灾”。望虞河在常熟大地奔流不息,从古至今造福无量生灵。两岸已沧海桑田,它自滔滔不绝。一河千年活水,保五谷常丰,佑福地常熟。


其实,望虞河才是人们心中的真状元啊!


(责任编辑:袁志英  制作:谭丽挪  图片由作者提供

作者简介:毕胜,笔名虞城传奇,上世纪七十年代人,一名爱好文学的小学教师,一个想用手中之笔书写性灵的人。曾在各级报刊杂志发文若干。现居江苏常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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